11月9日晚10时许,科幻作家凌晨在一个小群里发了条消息:晚9:30,电子身故。正像在无数作品中看到的一样,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觉得一定是误传。科幻作家星河和凌晨随即赶赴严蓬(网名“电子骑士”)所在的医院。我在山东焦急地等待消息,直到一切被证实。

好几位科幻作家都发来消息询问,我木然回复着。
在接下来几小时里,我翻遍了和严蓬的通信记录,跑去微博和知乎,看他的文字。我并不激动,只是想看,如饥似渴地想看。
与严蓬的初识是三十余年前了。在那个没什么人关心科幻、输入法中都没有“科幻”这个词的时代,我们一群科幻迷找到了彼此。一次聚会,大家约定下次交篇作品。大家都交了,唯有严蓬只交出半篇某“黑衣人”的故事(与那个电影无关)。此后很长时间,我都会调侃他“黑衣人写完了吗?”
严蓬出身北师大中文系,曾任“五四文学社”社长,在中国科幻新生代这批人里,算是文学上的大佬。每次聚会,他总能从文学上提出独到的看法,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作品的问题。可以说,是他将我们这些野路子出来的创作者引到了文学的道路上。我总是和他谈起自己的创作计划,谈对科幻、对文学的看法。他会静静地听,然后娓娓地说。无论吃饭,还是坐车,或是结伴旅游时,这样的对话随时可以开始。你不用考虑场合、时间,他永远可以为你带来有思考、有干货的对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在消息传出的一天时间里,无数人讲起他们和严蓬的故事,有时可能只是一次相遇,他们之间就谈了很多有趣的事。和严蓬对话,总是很放松自在,不需要考虑人情世故,有话直说即可。他哪怕提出反对意见,也是讨论而非压制,更不会因此着急上火。这样的对话,如今已经越来越难得了。上次见面,我还和他讲了我的构思,说写完后给他看。

我们的对话不仅限于科幻和文学。他曾和唐朝乐队主唱丁武是邻居(我非常嫉妒地称他为“那个住二环内的人”),我则是摇滚发烧友。我们试着交换对音乐的喜好,几乎立刻就发现彼此品味非常接近。我们都有买打口磁带和打口碟的经历,一些乐队如Mazzy Star,就是他介绍给我的。当然,我们也有不同的喜好。他特别喜欢的一支乐队Iron Maiden,我就死活听不进去。我至今记得他兴奋地和我说,听Iron Maiden的音乐,犹如骑士在策马奔腾。这个暑假,他还在向我推荐新发现的一些乐队。
当然,还有游戏。他一个学中文的,却是我们这些人中电脑玩得最好的。我们多少都有让他帮着攒电脑的经历。这时,他就变身“奸商”,双眼放光,在中关村电脑城的摊位间游走,谈价,冷笑,争论。一段时间里,我们经常跑去他家,在那间狭小的平房里玩游戏。他向我们介绍了《仙剑奇侠传》,还和我们一起联机打《红警》,在坦克海中推来推去,不知晨昏。他也是个重度《魔兽世界》玩家,主打暗夜精灵男猎人。今年,我们还在一起咒骂魔兽世界正式服的堕落和怀旧服的鸡肋。

严蓬曾告诉我,在他入职《环球银幕》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编辑部资料库,把里面所有电影看了个遍。影评,可能是他最为人所知的工作。他尝试让我们也写一些。但我发了一篇后发现,自己完全做不了这个。他是国内最早提倡“邪典电影”这个概念的影评人,也提出了“科幻电影的本质是恐惧”这一论断,对我的影响非常深。他的影评有穿透的视角和精准的表达。我至今记得他评论《彗星来的那一夜》的文章标题《从烧脑到走心》。由于过于熟悉,他平时也很少和我们说,导致我对他在影评上的成就一直不太清楚。直到后来接触了电影圈,才发现他在另一个宇宙里,已经有了那么多仰慕者。我一直保持着习惯,每当看到一部有感触的电影,就会和他交换意见。每次,都是一次学习。
2024年,为筹备百万钓鱼城科幻大奖,我邀请他来参会,他表示身体不好,我才知道他已经病了一段时间。在一次北京的活动结束后,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多聊聊。我们跑去喝咖啡。他谈起自己的病情,谈起家庭,谈起未来的计划。他精神不振,语调低沉,完全不是我习惯的那个神采奕奕的严蓬。此后,我们又深谈过几次,他越来越瘦,气息也越来越虚。我知道某个时刻可能会来临,但我和他都认为这是一两年后的事。暑假聚会告别时,我们还约定国庆或寒假再聚。很可惜,国庆节我们并未聚首。暑假一别,还以为是寻常,不想却成永诀。
三十余年来,严蓬于我,是亦师亦友。他总是平静地在人群中,任凭我们喧嚣。当轮到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温和又精准地讲出自己的想法。和他聊任何话题,永远不存在障碍,他总能从他那不知储备了多少知识的大脑深处,找出什么,来回应你。
他有着充沛的生命力。新生代中,他是最爱运动的一位。当教师的时候,天天和学生打篮球。结果在1999年,我们俩和星河一起去西藏,他是高原反应最严重的。我的理论是,他身体好,新陈代谢快,需氧量高。我们这些天天宅家的人,反倒没那么大反应。
他对什么都要求极致,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吃饭。每次和他一起找饭馆、咖啡馆,都能让我急死。他总是比较来比较去,然后找个名字特别怪的地方,再点几个名字特别怪的菜。他饭量大,但总也不胖。他聊起劲了,眼睛亮亮的。
不会了,不会再有人听我讲构思,然后轻轻地说,你可以这样那样。
不会了,不会再有人深夜发我歌曲链接,点评几句。
不会了,不会再有人和我聊起下副本的趣事。
再也不会了,不会再有人对我说,我喜欢的某部电影背后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人们总是说,喜欢科幻的人心态年轻。我们也一直以此自诩,以至于多少对死亡不那么在乎,仿佛快乐的相聚会永存,默契的交流会永存,一切的一切会永存。远处的地平线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直到某个时刻,我们发现它就在脚下。
严蓬的网名是电子骑士,后来也成为他的笔名。很多人更熟悉这个名字。我经常嘲笑他这个傻乎乎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心中有个骑士梦。在梦中,他会骑着马,手擎旗帜,大喇叭放着Iron Maiden的歌,在原野上行进。
自由行进吧,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