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

编者按 龙年新春，未来事务管理局和人民文娱组织“科幻春晚”活动，邀请中日加澳科幻作家创作了多篇以“龙”为主题的科幻小说。本报作为活动合作媒体，特精选其中作品，与读者共享“龙”的想象盛宴。这是一篇寓言小故事，探讨了时间、生命和人类的关系。

作者简介：程婧波，《直到时间尽头》《倒悬的天空》等科幻作品集作者，主编《她：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经典作品集》。曾数次获得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刘慈欣称她的科幻小说“融科幻、奇幻的魅力于一体，在科幻和奇幻的边界上给我们带来全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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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鸟是时间的精灵。祂和祂的老朋友龙一样，是古老的生物。但龙更古老，甚至比时间还要古老。这精怪远看像蛇，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

在一件事情上，蜂鸟总是输给龙——如果从世界这头飞到那头，即便飞得和光一样快，蜂鸟也需要花上无限的时间。但龙只需要一刹那。

一刹那是多久呢？用人间的时间度量来说，一刹那是0.018秒。不管蜂鸟飞多快，都无法赢得游戏。

对于人来说，龙不像代表时间的蜂鸟那么难以捉摸，是可观看甚至亲近的。这其实是那精怪的一个把戏，因为祂以逗弄世间生灵为乐。越是聪慧之物，祂便越有探究和消遣的兴趣。

当时间从一颗珠子里像丝绸那样被抽出来，喷薄着充满整个宇宙，一切就开始发生。

龙和蜂鸟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都是游戏。龙认为时间的存在让祂不再无聊了。

比如龙将自己的两颗眼珠从眼眶里取出，一颗放在世界的这一头，一颗放在世界的那一头。祂会向蜂鸟讲述两颗眼珠看到的世界两端不同的景象。龙的话很难验证，因为蜂鸟即便以光速飞行到世界的那一端，看到的也已经不是龙所描述的景象了。

至于龙与蜂鸟总是会玩的另一个游戏，便是一开始说的那个蜂鸟从来没有赢过的游戏。作为时间的精灵，光已经是蜂鸟速度的极限。祂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蜂鸟决定和龙打个赌。如果龙输了，就要告诉自己，祂为什么总是赢得祂们之间的赛跑。

蜂鸟很有信心，因为这个赌约，是关于时间的。时间是祂的主场。关于时间，祂想到了刹那，想到了0.018秒，想到了人间的时间度量，想到了“人”。祂决定要在“人”身上，赢一次。

蜂鸟带龙去了一个地方，那时候人还没有出现。祂们在一片虚空中等待了很久，很久。龙在那片虚空中看到一颗恒星和它的行星从星云中诞生。看到一颗行星上布满浩瀚海洋，看到浩瀚海洋中爬出了一种生物，到了陆地上逐渐生出了四足，会在树枝间攀爬，慢慢又从雷击木中悟出了火的用处，学会了直立行走和烤制熟食。

“又有‘人’诞生了。我们看过多少次‘人’诞生？”龙问。

蜂鸟没有回答。这是祂引诱龙参与赌约的第一步。

人们逐渐有了语言和文字，他们结绳记事，在龟甲和兽骨上刻下各种符号。

龙来了兴致，祂走到那些人中间，让他们以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为万物命名。

于是，人们看到白昼的天空，便说：太阳。就这样，被他们看见的事物，一一有了名字。

龙把他们命名为“人”。人则命名了世间其他的一切。人想要把自己命名之物据为己有。

龙觉得有意思极了。“眼睛看得见之物，你们可做它的主人，”龙对人说，“眼睛看不见之物，你们要做谦卑的仆人。”

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有一块凸起，人将之命名为“反骨”。人对龙说：“如果我能命名一项眼睛看不见之物，使它成了我的仆人，那么我便可当这世间万物的主宰，与你平起平坐。到时候，我要问一个问题，你来回答。如若不能，我便也甘心做你和它谦卑的仆人。”

龙笑了。多么可笑的人类，多么有趣的赌约啊。龙应允了。

或许祂已经猜到了，这是蜂鸟的诡计。

赌约既定，从此，人便四处去寻找“眼睛看不见之物”。人找了很多年，龙与蜂鸟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一个名叫孔丘的人，他以“逝者如斯夫”比喻“眼睛看不见之物”，并将其命名为“时间”。

之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先等后为其命名，度量时间的存在，以驯服时间。

几百年过去，人类与龙之间的赌约已经完成了一半。不过，只有成为“时间”的主人，人才能赢得赌约。人只能靠他们自己去驯服时间。

之后，一个名叫庄子的人，试图捕捉时间。他试图给时间套上绳索，但时间如同一匹烈马，让他的一切努力变成徒劳。庄子穷尽一生，想在窄门之中套住“时间”这匹白驹，最终他不得不铩羽而归，发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的感慨。

人在时间的有涯与无涯之间，逐渐生起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但一想到与龙的赌约，人又隐隐不甘，一股脑儿地研究起魔法、丹药、咒语和桃符。

又是一千年过去了，人依旧无法掌控时间。人不服，人想要赢得赌约。

古老的哲学被抛弃，人为自己打磨出了新的绳索用以捕捉时间。

第一条名为“蒸汽时代”的绳索。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之中，手工业人的缓慢时代被“珍妮纺织机”“瓦特蒸汽机”“富尔顿汽船”和“蒸汽机车”所取代。有史以来，人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能够赢得“时间”。但未能如愿。

第二条绳索名为“电气化时代”。人发明了汽车，过去需要走一天的路程，坐车只要一会儿就到了；人发明了电报，过去需要翻山越岭投送的信件，当下就可以传递……做一切事情都比过去花的时间更短了。可人依旧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

轰隆隆，轰隆隆……龙的嘲笑声回荡在人的耳边。人默默打磨第三条名为“自动化时代”的绳索。人的世界日新月异、一日千里。时间这头白驹，从庄子的时代，一路疾行进了这个全新的时代。人发射了卫星、登陆了月球、进入了太空，人有了计算机和互联网。但人依旧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

人眼看就要输掉与龙的赌约。龙与蜂鸟观察到人抓住了一条新的绳索，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

这第四条绳索名叫“智能化时代”。人创造了物联网、云计算、大数据革命……以“眼睛看不见之物”去对抗同样无法以眼睛看见的“时间”。人拥有了世间最灵巧而坚韧的绳索，躲在窄门之后，等待着时间的白驹路过。然而最后，人又变得两手空空，未能如愿。

“为什么？为什么我捉不住时间、驯服不了时间？”

“解铃还须系铃人。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龙伸出虬曲的手指——龙的指甲像琥珀一样奇丽异常，又像鹰爪一样锋利无比——轻柔地抚摸了人的头，“人在忙忙碌碌、疲于奔命，机器在书写诗歌和绘画。这是你们来到世间的意义吗？”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人说。人仔细回想着龙的话。人不再痴迷于打磨手中的绳索，也不再紧张地盯着窄门中的白马。他们沿着时间的河流往回流。

人想起了那个从前慢的时代。那时，人并不急于用绳索套住白马，人顺应着四季的天时，耕作、狩猎、纺织、书写、绘画，和着歌声坐在桃花树下喝酒。

人感觉流水变得越来越平缓了。自己的内心也越来越平静了。

人突然想起来了，在与龙打赌之前，世间万物的眼中，只有太阳、月亮和星辰，只有飞禽走兽、草木山石。

万物的眼中，并没有时间。是人自己，为一种眼睛看不见之物命名。与龙的赌约，就是龙的一出诡计啊！人，渺小的人，又如何是龙的对手呢？

“我当时间是白驹，不想它却是绳索。”人叹声道，“我为时间命名，它套住的，却是我自己啊！”

人谦卑地俯下身，向龙臣服。“我输了赌约。”人说，“从此便甘愿做你和时间的仆人。”

此时蜂鸟已经气得飞走了。祂没想到一个关于时间的赌局，自己竟然输了。

龙再次笑了起来。“不，你并没有输。”龙对人说，“你知道了时间有涯，懂得了人生的可贵。你在一日千里的当下，竟有回溯时间的初心，已经拥有了远超于我的智慧……你不必做我和时间的仆人。”

龙转头解答蜂鸟的问题“你听说过一句谚语吧：一张纸对折一百次，就会塞满整个宇宙。”“比如你看，我们最近总是守着的地球，它的半径是6371千米。一张厚度0.104毫米的纸，对折42次之后，厚度是44万公里——这已经冲破了地球和月球之间38万公里的距离。而对折68次之后，纸张的厚度就会超过半径一光年的太阳系。这样对折下去，每一次折叠都会让纸张的厚度以光年速度爆炸性增长。”

“折叠纸张和赛跑有什么关系呢？”蜂鸟问，“每当我们比赛谁跑得更快更远的时候，我只需要蜷缩起来，不停地对折。当我对折自己的时候，几乎不需要花一丁点儿时间。而你只能老老实实以光速前行。”

龙说完，打了个哈欠，睡着了。只剩下蜂鸟久久地留在原地，在时间的有涯与无涯之间，回味着龙最后说的话。

（本文文字有删减，原题为《龙与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