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史上,苏轼的光芒穿越千年而不减。他以《赤壁赋》写尽天地哲思,以《水调歌头》道破人间离合,以《念奴娇》唱响千古风流;他还是治水能臣,在杭州疏浚西湖筑苏堤,在徐州抗洪护城守民生,在惠州引泉凿井惠百姓;他是精神楷模,黄州烟雨中笑看平生,惠州瘴疠(zhànɡlì)间笔耕不辍,儋州蛮荒处教化黎民。其笔下,有“大江东去”的壮阔,也有“淡妆浓抹”的雅致;其治水,兼具“顺应自然”的智慧与“以工代赈”的仁心。
江河入词:苏轼笔下的涉水意象及民生关切
这位生于天府之国的文人,自幼与水结下不解之缘,苏宅老井的甘甜与门前屋后水渠的清泉,滋养了他对水的特殊情感。他的作品既展现个人精神世界的超脱,又扎根于现实社会,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雄浑壮阔,也有“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的婉约清新。
苏轼留下了大量与水利相关的诗文作品,《熙宁防河录》《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钱塘六井记》等水利专论,展现了苏轼对治水技术的深入研究。熙宁十年(1077年),黄河在澶(chán)州曹村埽(sào)决口,洪水泛滥,当时正任徐州太守的苏轼组织领导了徐州的抗洪抢险工作。事后,他以《熙宁防河录》详细记录此次抗洪过程及经验教训,生动地展现了抗洪救灾的紧张场景和官员与民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精神风貌。
苏轼在《禹之所以通水之法》中强调治水应未雨绸缪、立足全局。应借鉴大禹治水的经验,遵循其规律,并考虑人情。他的《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更是古代水利奏章的典范,文章从五个方面论证了西湖的不可或缺:保障城中饮水、灌溉千顷良田、供应酿酒用水、维持运河水位、提供降水调蓄,这种系统论证的方法体现了苏轼治水的科学态度。
他的诗歌题材广阔,心系百姓,在《东坡八首》中,他亲自垦荒,写下“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以农耕细节表达对劳动者的尊重;《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将人生无常升华为豁达境界。《吴中田妇叹》“眼枯泪尽雨不尽”直击灾民疾苦;《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记录与民同乐的朴素情怀;《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阐释“疏堵结合”的治水哲学;《河复》诗序详细记载徐州抗洪的技术细节;《熙宁防河录》将治水经验上升为理论总结。将水利工程带来的民生改善转化为文学意象,既能看到艺术升华,也能读出民生关切。
在苏轼笔下,江河湖海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历史变迁的见证者与人生哲思的载体。《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以城南新堤水利工程为背景,描绘了暮春时节密州城南流杯亭的曲水流觞盛况,“东武城南,新堤固,涟漪初溢”,将新筑堤坝与泛觞流水的雅事结合,治水成功的喜悦溢于言表,不仅是苏轼对暮春景色的细腻描绘,更体现了他作为地方官治水为民的民生情怀。
治水功绩:苏轼宦海生涯中的兴水实践
苏轼的治水生涯始于青年时期任杭州通判时修复钱塘六井,终于晚年谪居惠州时引泉凿井。治水兴水几乎贯穿他工作历程的始终,他因地制宜,创造性地解决了一系列水利难题,留下了丰富的治水实践与理论思考。
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第二次任职杭州,面对“西湖已堙(yīn)塞近半,旱期无益灌溉,涝期流溢害田”的局面,实施多项治理措施:利用灾年“以工代赈”募民开湖,既解决灾民生计又完成水利工程;利用葑(fènɡ)泥筑堤变废为宝;种植菱角抑制葑草生长同时获取经济收益;顺应物候规律选择四月底开工;将挖出的葑泥筑成贯穿南北的长堤(今苏堤);在湖中设立三座石塔(后发展为“三潭印月”景观)作为“生态红线”,划定水域保护范围。
苏轼的治水智慧还体现在对不同地域水利问题的灵活应对上。在杭州,他修复六井解决居民饮水问题,初期用竹管引水但易腐烂,后采纳僧人子珪(ɡuī)“以瓦管替代竹管,外以石槽围裹保护”的建议,改造后的供水系统使用寿命显著延长了。在颍州,他兴修沟洫(xù)帮助灾民度过灾年;在惠州,他设计了以竹管引山泉入城解决百姓的饮水难题;面对吴中地区因松江淤塞导致的水患,他提出通过增加桥拱疏水通道恢复江流速度,利用水的自身力量冲刷泥沙的方案。苏轼深刻认识到“吴中本江海大湖故地,鱼龙之宅,而居民与水争尺寸”,指出当地的水患根源在于人类活动挤压了水的生态空间;对于河流治理,他强调自然状态下的“江水迅驶”能够自行涤去泥沙,而人为筑桥修路导致的“江流软缓”才是淤积根源。这些都体现出苏轼因势利导,以最小干预达到最佳效果的治水思路。
苏轼始终考虑便民惠民:扩大西湖供水区域供居民日常使用;用葑泥筑堤解决“环湖往来,终日不达”的交通问题;引泉建桥解决百姓饮水和安全之忧。在杭州他巧妙利用潮汐规律,设置堰闸使“江潮只入茅山河”,待“潮平水清”后再引清水入盐桥河,这样既避免城区河道淤塞,又减少浚(jùn)治成本和扰民之患。苏轼的治水工程不仅解决了杭州的民生问题,还塑造了西湖的景观格局,使其成为世界级文化遗产。
旷达乐观:苏轼随遇而安、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苏轼一生屡遭贬谪(如“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却始终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态度面对苦难。在黄州写下《定风波》《赤壁赋》等名篇,将困顿升华为对宇宙人生的思考,展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他提出“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强调心灵的自由胜过环境的束缚,贬谪岭南时,仍能“日啖荔枝三百颗”,在儋州办学教化百姓,将流放地变为文化传播的土壤;在《赤壁赋》中借水月之喻阐释变与不变的辩证法,体现对生命有限性与宇宙永恒的领悟;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环境越来越恶劣,但苏轼总能以超然的心态面对,他接受无常,但不被无常打倒;他能在粗茶淡饭、山水自然中发现美,如贬谪黄州时研究出“东坡肉”;他既积极入世,为官造福百姓,又超然出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把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把平淡艺术化,把苦难审美化,淡淡地品味“人间有味是清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的许多诗文洒脱豁达,不仅道出了智者的孤独与坚守,也展现出了鲜活的生命力。
(作者马爱梅系中华水文化专家委员会专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工业科普创作专委会主任,李元祯系北京市朝阳区赫德学校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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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苏轼在徐州抗洪记
苏轼在徐州任职时,遇到黄河决口的特大洪灾。据史料记载,熙宁十年(1077年),洪水围困徐州城,水位高达二丈八尺,“洪水包围徐州城,四野俱被漂没”,形势危急。面对汹涌而至的洪水,他表现出非凡的领导才能与抗洪智慧。
苏轼“亲率兵民修城固堤,护一城生齿”,采取了三项关键措施:一是增筑城墙,巩固城防;二是创设“木岸”工程,用木桩加固堤岸;三是洪水退后修筑十里长堤以防未来水患。其间,苏轼不仅组织五千民工加固城墙,还亲自登上城楼,日夜巡查险情。他“布衣草履,以身帅之,与城存亡”,甚至露宿城头,以示与徐州共存亡的决心。他的行为极大地鼓舞了军民士气,使全城上下团结抗洪。按照宋朝制度,地方官无权调动禁军,但苏轼在紧急情况下,亲自说服禁军将领参与抗洪,禁军的加入大大增强了抗洪力量,最终在城东南筑起一道长堤,这场持续70余天的抗洪斗争最终取得成功。
洪水退后,苏轼并未松懈,而是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修建永久性防洪堤坝。最终,他主持建造了徐州城南的“苏堤”,并在堤上修建黄楼。
苏轼的这一系列举措不仅挽救了徐州城,也体现了他的治水才能和爱民如子的为官风范。这场抗洪战役后,苏轼在黄楼举办文人雅集,邀请秦观等作《黄楼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