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作家匡灵秀的星云奖长篇小说《巴别塔》是一部颇具蒸汽朋克风格的作品。虽然它并不归属于传统意义上的科幻类型,而是奇幻小说,但整部小说相当符合科幻文类中蒸汽朋克的旨趣。
作品唯一的奇幻设定是刻银术:“在银条一面刻下一种语言中的某个词或句子,在另一面刻下另一种语言中与之对应的词或句子。因为翻译永远不可能完美,所以那些必要的变形、那些在翻译过程中丢失或扭曲的含义就被白银捕捉并展现出来。”白银释放的魔力源自“纯粹由语义构成的领域”,这个虽不可及却实然存在的神秘领域,其实正如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所探讨的“纯语言”。本雅明举了德语面包(Brot)和法语面包(pain)的例子。虽然都可以指称面包,然而这两个词在各自的语言之中却有着相当不同的意味。德·曼在分析时展开解释了二者的差异:德语Brot带有神圣、崇高之意,而法语pain则带有日常、价廉之意。按照本雅明的主张,唯其通过翻译,使Brot与pain互补,方能瞥见不可企及的纯语言之境。而回到《巴别塔》的设定,不妨假想将Brot与pain作为一对镌字刻于银条两侧,这会产生何种神奇的魔力呢?依故事里世界运作的逻辑,白银也许会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氛围,又或释放出日常烟火的气息,以供特定场合之需。
在《巴别塔》所描述的错列历史中,刻银术正是这样被广泛应用于社会生活、国际贸易乃至侵略战争等方方面面。从推想小说的设定这一角度来看,刻银术与差分机的叙事功能其实别无二致。吉布森和斯特林在蒸汽朋克科幻小说《差分机》中如是设定:蒸汽驱动的差分机广泛应用,使得英国在19世纪便进入了另类的信息时代。虽然刻银术明显比差分机多了一重奇幻色彩,但二者在各自的故事里同样都是作为无孔不入的“技术手段”,运行于世界的各个层面和角落。并且,《巴别塔》中叙事者对刻银术原理的具体阐释及对其实践的细致描述,可谓不厌其烦、津津乐道,这更使得刻银术具备了某种技术的质感,而非魔法的玄奥。也正因此,《巴别塔》可以称为“科幻式奇幻小说”。
《巴别塔》与《差分机》不论在世界观的设定和推演,还是行文的架构和风格,乃至蒸汽朋克的美学趣味方面,都可谓异曲同工。然而,二者在故事立意上却迥异其趣。作为一部华裔作家的诛心之作,《巴别塔》果断直面帝国、侵略、族裔、身份等重大历史和文化议题。
翻译何为?如书中拉米所言,翻译的本质乃是“听别人说话,试着超越你自身的偏见,去体会他们想要诉说的内容”。牛津大学的巴别塔中,帝国学者们夜以继日研究着异国语言和翻译魔法,却以学术和经济之名行欺凌和盘剥之事。帝国的翻译意不在理解他者。霸权视域下,平等的倾听绝无可能,翻译归于徒劳,巴别塔必然倒塌。其实,巴别塔本就是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迷思。“不存在与生俱来的、所有人都能完美理解的语言。不存在有望成为亚当的语言的候选……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通过欺凌和吸收其他语言成为独一无二的霸主。语言就是差异,是成百上千种不同的看待世界、在世界上行走的方式。”而帝国对待世界的方式向来都是掠取和归化,妄图将他者吃干抹净。主人公罗宾正是这样被带到牛津大学,被学院规训,被帝国消耗。他的身份认同乃暗藏在叙事之中最具张力的线索。罗宾具有双重血缘,西方与东方一直撕扯着他的生活、认知和情感。在故事已过半的第十七章,当单独面对林则徐时,罗宾话语中使用的代词耐人寻味,他称中国人为“你们”,称英国人为“他们”,此中恰恰没有“我们”,没有“我”的归属。从这个意义上说,巴别塔对罗宾的归化从未成功。虽然作者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罗宾的母语名字,但毫无疑问,在短暂的一生中他的心神不断重返出生和成长之地,母亲和母语之地。
当白银将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母语翻译为暴力,指向这些母语所源出之地,能够抑止暴力的便只能是对暴力之源的暴力——巴别塔必须倒掉。
小说中,广州之旅终于让罗宾看清了帝国与世界的真相,也理清了自己的身份与位置。在故事的最后,罗宾承继格里芬的遗志,和维克图瓦一起攻占了巴别塔,开始对帝国施行逐步的去魔法化。而终极的去魔法,仍需最后一项魔法:由“翻译”本身之不可翻译所释放出的“元魔法”。
“罗宾将手放在最近的一堆白银上,闭上眼睛,低声念道:‘Translate。翻译。’刺耳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如同拨动了魔法机器的总开关,翻译的悖论令白银失效,令巴别塔分崩离析。帝国得以成立的条件最终也导向帝国的瓦解。
世界终究不需要一个由“纯语言”加冕的霸权。各式各样的面包展现了各自的文化特质,构成了丰富的滋味体系。毋宁说,因多元而多彩的世界,理应和而不同。没有了巴别塔的世界将会如何?未来的走向尚不明晰,但世界已经袪魅,曙光已然乍现。(作者系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